中途少年問題篇

青少年犯罪人口率激增47%

他們為何反覆觸法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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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人口減少,可是少年法庭的案件反而增加」,雲林地方法院裡,主任調查保護官謝嘉仁詳讀每一名觸法少年的檔案,感嘆一年要調查約100件少年案件,負責60名保護管束個案,直言「問題很嚴重」。

司法人員憂心忡忡,本報彙整警政數據更發現,近8年間青少年人口(12歲以上至未滿24歲)銳減81萬,但青少年嫌疑犯卻增加16%,從2014年3.6萬人增至去年4.2萬人,以詐欺及毒品為最大宗。若將範圍縮小至12歲至未滿18歲的少年,近3年平均每年查獲約1萬人犯罪,其中詐欺超過1600人最多。

資料來源:警政署統計室
註:青少年指12歲以上,未滿24歲

青少年變少,卻有更多人觸法,使得「青少年犯罪人口率」8年攀升47%,即使近兩年疫情導致社會活動減少,該比率仍持續上升。在少子化與缺工的台灣,青少年案件日益增加,不僅危害治安、耗費社會資源,更嚴重減損青年勞動力,形成國家發展危機。

旋轉門效應 青少年再犯罪率高

法務部統計,少年再犯罪率高達25%,顯示政府自豪的「社會安全網」破了洞,這群少年未獲足夠導正和援助,一旦走上中輟、車手及幫派之路就很難回到正軌。

監察委員葉大華分析,青少年因觸法進入司法體系,若在矯正機關未獲妥善輔導,反而接觸更負面人際網絡,將會一再觸法形成「旋轉門效應」。

青少年案件增加,在經濟富裕國家極為少見──根據美國司法部網站統計,美國每10萬名10至17歲的少年被逮捕率,近10年來減少57%。英國的情況也是如此,10至17歲的少年逮捕件數自2011年從20萬降至2021年的5萬,減幅75%。

台灣青少年案件為何逆勢增加?本報訪問全台專家與社福機構,歸結出3大原因。

原因一:雙親、高社經及新住民家庭失能

從事少年工作23年的謝嘉仁觀察,現代社會「家庭功能解組」,離婚率高造成單親家庭增加;即使是雙親家庭,許多父母忙著賺錢,親子關係疏離,「當代青少年所處的家庭,功能不彰的比例相當高」。以本報採訪個案為例,幾乎全數來自破碎家庭,包括雙親離異、父親早逝或入獄服刑。

更生少年關懷協會也發現,近5年許多觸法少年並非經濟弱勢,而是來自父母疏於陪伴的雙親家庭。例如,一名大學教授的孩子雖然環境優渥又聰明,但家庭教育失敗,他逃家後竟成為智慧型犯罪的主謀。

該協會秘書長江元凱指出,部分高社經家庭一昧用物質滿足孩子或過度溺愛保護,不懂得讓孩子學習克服逆境,「家庭極端控制,孩子的需求遭到忽略,父母按照自身認知去教養,孩子等於被故障的機器人養大」。

經濟最弱勢的低收入戶兒少,並非主要觸法群體。桃園市私立少年之家執行長張進益分析觸法少年背景,驚訝發現「中低收入戶」孩子犯罪率最高,其次才是高收入與低收入戶。他以實務經驗觀察,這些孩子經濟能力不高不低,羨慕別人物質條件,「如果愛慕虛榮,又遭到引誘就會走偏」。

他更發現,在中低收入戶中,不少新住民子女觸法,以桃園少年之家為例,約4成觸法少年來自新住民家庭,都有溺愛和以金錢滿足孩子的問題,政府卻長期漠視。

原因二:過動與智能邊緣者遭忽略

青少年案件增加,多位專家不約而同指出,一些過動或「智能邊緣」的兒少長期遭到忽略,未獲妥善對待,因此走偏觸法。

謝嘉仁說,有些青少年的成長過程扭曲或有天生「器質性腦傷」,導致過動行為,以及人格或精神違常的特質;這類少年約佔5%至10%,一旦與父母及同學相處不融洽,即可能往校外發展,遭到幫派吸收。

專家指出,一些過動或智能邊緣的兒少長期遭到忽略,未獲妥善對待,容易因此走偏觸法。

收容觸法少年的屏東亞當學園主任黃英信,近3年發現許多個案容易過動、衝動與注意力不足,卻無法領到身心障礙手冊,學校老師也缺乏教導他們的專業能力;過動少年遭忽略,無法培養正向人際關係而走偏,「三分之一院生有此問題,衝動時拿椅子砸玻璃或攻擊別人,非常棘手。」

南投陳綢兒少家園主任徐瑜直言:「社會安全網出現漏洞,這些身心障礙或精神健康議題的孩子竟無處可去,安全網變成『流刺網』。」她解釋,這類「智能邊緣」的孩子認知、記憶或邏輯能力不佳,但社安網並沒有適當的安置機構可以收容。

她舉例,家園曾收容一名智能邊緣10歲孩子,他犯下幾件輕微觸法和破壞行為,最後被迫離開家園,安置到精神療養院,失去社交與教育機會。她說,社安網應有各種類型的安置機構,而不是「無法醫治的小孩全部送安寧病房」。

原因三:社群媒體帶來負面效應

「犯罪增加的另一原因是網路普及」,謝嘉仁指出,以往沒有網路,青少年不易接觸真實社會,但現在透過網路,青少年直接與社會接軌,與網路有關的犯罪佔3成以上,包括:遭詐欺集團利誘當取款「車手」或提供帳戶、上傳猥褻圖片、公然侮辱、利用網路賭博及糾眾鬥毆。

謝嘉仁指出,近年興起俗稱「家庭代工」的詐騙手法,不法集團在網路打廣告,提供兼職工作給青少年,但其實是為了騙取銀行帳戶,結果青少年受騙,「變成洗錢帳戶共犯」。另外,有詐騙集團利用「抖音」等社群媒體利誘青少年上鉤,也是網路帶來的負面效應。

政府應投注資源 助觸法少年回歸社會

監察委員葉大華表示,在少子化危機下,政府將龐大社福資源投注在催生,卻忽略青少年政策,未給予觸法少年足夠輔導。她說,少年離開矯正機構並復歸社會之後,仍然需要社福網絡協助,包括就學、就業及生活輔導,「這方面資源依然不夠,少年很容易因為經濟壓力,又回去原本(犯罪)網絡。」

葉大華指出,對於回歸社會的觸法少年來說,「第一年是關鍵,需要有支持的力量」,建議政府可委託公民團體,開展類似「社區師傅」的計畫,與商家合作為觸法少年提供穩定工作,助其走回正軌。

車手世代?去年逾萬青少年詐欺創新高

「我找缺錢的同學來當車手,等他們工作結束拿到錢之後,我再賣彩虹菸給他們。」17歲少年阿正(化名)做提款「車手」嘗到甜頭後,當起「小車手頭」賺取更大利潤,最後遭警方逮捕,接受感化教育。

去年,台灣有超過1萬名青少年跟阿正一樣犯下詐欺,人數是8年前的2.6倍;詐欺取代毒品成為最常見觸法類型,許多少年淪為「車手世代」。專者分析,未成年人觸法的刑事責任較輕,可能僅判「保護管束」,即使判入矯正學校也僅一至兩年,因此成為詐騙集團吸收的對象。

觸法少年24%涉詐欺 疫情期間不減反增

警政署統計,去年查獲青少年(12歲以上至未滿24歲)嫌疑犯4.2萬人,涉詐欺佔比24%最多;本報彙整數據更發現,2014年涉詐欺的青少年嫌疑犯僅3781人,去年暴增為10016人,首度破1萬人創歷史新高。

資料來源:警政署統計室
註:青少年指12歲以上,未滿24歲
資料來源:警政署統計室
註:青少年指12歲以上,未滿24歲

此外,去年疫情蔓延導致社會活動減少,詐欺嫌犯人數卻不減反增,較前年增加857人,顯示詐騙集團不受疫情影響,持續透過網路吸收少年。

中正大學犯罪防治系所教授鄭瑞隆指出,少年多半作為詐欺「車手」,騎車去提款機領錢,「用最快速度將受騙者匯入的錢提領出來,經過漂白、洗錢或匯至國外,最後轉到主謀的帳戶。」

另一些少年則在機房打電話,假扮各種角色以詐騙金錢,「經過劇本撰寫、角色演練及變聲器材,讓別人誤以為是自己孩子在求救」。

少年「轉包」車手工作 成另類人力仲介

青少年詐欺為何氾濫?台北市資深少年隊警官分析,青少年想賺零用錢,加上同儕慫恿而做詐欺;成人車手被抓一、兩次就會評估風險而收手,詐騙集團轉而吸收青少年,導致青少年的觸法趨勢發生轉變。

該警官說,由於青少年是網路世代,詐騙集團在網路刊登訊息,佯裝為負責收錢的正常工作,廣告詞千篇一律「輕鬆好賺,一天可領3000到5000元」,讓少年趨之若鶩。

更有部分少年進入詐騙集團,擔任「小車手頭」角色:集團給他3000元,他轉包車手工作給朋友,僅給予500至1000元報酬,自己賺取抽成,變成另類「人力仲介」。

青少年是網路世代,詐騙集團經常透過網路刊登訊息,以少量報酬引誘青少年擔任車手。

他分析,青少年需要錢卻沒有太多工作選擇,如果不夠自律,加上社會經驗不足,看到詐騙集團的廣告自然會動心;青少年又有同儕群聚性,因此詐騙集團只要招募一人,便能打入其朋友圈,說服更多人加入。

青少年刑事責任較輕 遭集團鎖定吸收

桃園市私立少年之家執行長張進益認為,青少年詐欺增加與社群媒體渲染有關,例如有詐騙集團在「抖音」貼出賓士車廂塞滿千元大鈔的短片,寫著「想賺錢嗎?請密我」,吸引物質慾望較高的少年。

他觀察,對於年紀輕輕的少年來說,從事詐欺「賺錢比其他工作容易太多」,加上詐騙集團利用話術如「初犯不會怎樣」、「你是我們公司(幫派)的人,就算進去關也沒人敢動你」,少年因此掉入陷阱。

鄭瑞隆則分析,詐騙集團不斷吸收青少年是因為「刑事責任不同」:如果詐欺遭到查獲,法官論罪科刑時,未滿18歲的少年刑事責任會減輕,「他在量刑和裁定當中,會得到較多寬容,採取教育輔導為主的處罰方式,他的處罰力度與人身自由拘束的程度,與成人相比差很多。」

少年隊警官指出,多數青少年犯行後,雖然知道自己從事非法工作,卻因同儕壓力或不瞭解事情嚴重性,因此繼續詐騙。他強調,必須從教育與宣傳入手,讓青少年瞭解詐欺後果,才能真正杜絕青少年加入詐騙集團。

解方一:曝險少年將採「行政輔導」

部分觸法少年進入司法審理體系後,會反覆犯罪形成惡性循環,政府提出解方,未來對於瀕臨犯罪的少年,將採「行政輔導先行」,各地方的「少年輔導委員會」(少輔會)將扮演吃重角色。

然而,地方人士憂心,少輔會缺錢、缺人又缺實權,相關配套不足,恐淪為「虛應故事」,呼籲編列足夠預算並提高少輔會位階,才能整合各單位來輔導少年,避免他們走向觸法之路。

直轄市與地方縣市 少輔會人力有差距

2019年,立法院通過修正《少年事件處理法》,行為偏差但尚未觸法的「曝險少年」,將減少司法介入,改由各縣市政府「少年輔導委員會」透過教育及社福體系給予輔導,明年7月1日正式上路,屆時少輔會業務將大增。本報訪問各地少輔會人員,探究他們面臨的挑戰。

台南市少輔會表示,行政院會尚未通過「少輔會設置與實施辦法」,因此目前各縣市處在「各自試辦」階段;各縣市首長、局處主管兼任少輔會委員,各單位缺乏執行專責聯絡機制,「較難發揮整合力量」,盼中央盡快公布實施辦法,讓地方有所依循。

台南每年約有100名「曝險少年」需要輔導,少輔會今年1月起逐步聘用4名專職社工督導及28名社工,「專業人力與服務量能逐漸完整,沒有遭遇困難」。少輔會幹事蔡宗憲表示,針對少年輔導議題,過去警察、社會局等單位各有職責,沒有深入合作輔導經驗;近半年與地院少年法庭合作,從基礎相互學習,還在「邊走邊學」。

至於嘉義縣少輔會,原僅設置一名幹事,以任務編組方式運作。為因應修法,去年向中央申請補助,逐步增加社工人力,至2025年將有6名輔導人員。該縣少輔會人員表示,由於明年才開始由少輔會整合曝險少年所需資源,加上尚未補滿人力,必須等制度實施後,才能知道處理量能是否足夠。

因應少年事件處理法修法,未來針對瀕臨犯罪的曝險少年,將採行政輔導,各地方的少輔會將扮演吃重角色。

現行少輔會徒具形式 未來恐換湯不換藥

雲林地方法院主任調查保護官謝嘉仁,長期參與雲林縣及彰化縣的少輔會運作,直言開會常淪為形式化。

依規定,少輔會主委由縣市長擔任,副主委由警察、教育和社會首長擔任,但實際開會時縣長不會出席,而由副縣長主持;各局處首長很少親自出席,多數只派位階較低的主管或科員代表。

謝嘉仁說,由於雲林分配的預算較少,少輔會僅有一名幹事及3名社工,且設置在警察局內,屬於府外單位,「根本不可能指揮社會處和教育處做事」。他因此建議,少輔會應具備「機關位階高」及「獨立預算」兩大要素,才有辦法聘用更多人員,並整合各單位資源來輔導少年。

他憂心,若未來少輔會只是換湯不換藥,未盡輔導之責,等於是讓曝險少年自生自滅,「等他惡化犯法的時候,還是一樣進入少年法庭,情況沒有改善。」

謝嘉仁建議,各縣市應廣設「中途學校」,提供義務教育與宿舍,收容家庭失能的曝險少年,老師也可扮演家長角色,「讓他國小和國中在穩定環境,畢業後孩子長大了,自我保護能力變強,就不會走偏。」

解方二:社福機構為少年撐起「保護傘」

每天早起打工,下午回到家園和室友一起打掃宿舍與吃飯──這是18歲少年阿德(化名)在安置輔導機構度過的生活。過去曾經混幫派,犯下傷害等案件的他說:「輔導老師教我如何處理問題、工作存錢,他們是給我『釣魚竿』的人,現在能正常生活感覺很棒。」

這群給予少年「釣魚竿」的NGO老師與社工,不僅提供生活及心理支持,也是最瞭解少年的一群人。機構社工呼籲,必須正視少年創傷經驗,且在他們出現偏差行為的初期、觸法後的安置階段及少年離開矯正學校之後,社福體系皆應追蹤輔導,才能為他們撐起「保護傘」,找到回歸正軌之路。

初級預防:觸法前給予協助 理解創傷

更生少年關懷協會主任陳彥君觀察,一些單親家庭或患有亞斯伯格症的少年,在學校人際關係不佳,甚至遭同學霸凌,因此走偏觸法。她認為,如果能在少年偏差的早期階段即給予協助,便有機會預防之後的觸法行為。

南投陳綢兒少家園主任徐瑜則說,許多安置個案有創傷經驗,例如一名患有過動症的少年,父母不瞭解如何教養,長期使用體罰而「管教成傷」;少年變得防衛心很重,不信任他人,最後出現偏差行為而來到機構。

徐瑜說,這類遭家暴的少年容易暴怒與人起衝突,「他們從可憐的小孩變成不好管教,再變成觸法少年,那是一個過程,但是觸法後社會就不愛他們了」。她強調,只要社福體系能滿足少年的需求,他們其實有能力選擇做對的事。

安置階段:職訓課程 培養少年正能量

根據少年事件處理流程,部分少年在觸法之後,會由法院安排離開原生家庭,安置到社福機構,高雄慈暉關懷學園就是其中之一。學園主任胡靜婷指出,收容的少年若不願就學,可選擇在機構的烘焙坊學習做麵包,或在機構合作的餐館打工,透過職場訓練培養自信心及責任感。

胡靜婷強調,有些孩子不識字卻能考上烘焙證照,進而建立自信心,「如果在現實世界,沒有讓孩子找到成就感與自我價值,你上再多(心理輔導)團體都沒有用。」

更生少年關懷協會秘書長江元凱表示,協會透過「未來咖啡」中繼職場,讓更生少年學習自立。

更生少年關懷協會秘書長江元凱認為,想要改變少年,不應採用管訓及懲罰,而要協助他們建立「正向成功經驗」;協會陪伴少年就學與就業,並透過「未來咖啡」中繼職場及行動餐車,讓他們「麻痺的感覺重新活起來」。

「這些資源不足的孩子也曾有夢想,過去他們認為不可能辦到的事情,要在這邊創造新的可能性」,江元凱表示。

感化後階段:追蹤輔導 安置關懷

桃園市私立少年之家執行長張進益,年少時因毒癮進出監獄,深深瞭解更生人面對的困難,戒毒成功後從事安置輔導教育,目前收容逾30位少男少女,當中部分是觸法者;機構也針對從矯正學校出來的個案,追蹤輔導一年。

張進益觀察,重回社會的觸法少年,一旦不回家、不念書又未正常工作,「大概很快又會犯法,進去監獄了」。因此,他收容更生的青少年,提供住宿和培訓計畫,包括烘焙及電商等領域,讓他們培養技能。

桃園市私立少年之家執行長張進益(左)長期輔導觸法少年,協助他們重回社會。雲林縣今日掌中劇團團長許家誠(右)曾吸毒入獄,現在透過布袋戲幫助更生人重拾人生希望。

雲林縣今日掌中劇團團長許家誠曾沉淪毒海入獄,但母親對他不離不棄,讓他痛下決心改正。為了幫助像自己一樣的更生人,他近年到雲林第二監獄擔任傳統技藝班的指導老師,看到一些受刑人年紀輕輕卻已進出監獄十幾年,更有不少青少年反覆觸法,「有的青少年從觀護所出來,如果沒有趕快把他拉出來,很快又回去關。」

他介紹更生人來劇團幫忙,但有些人抵抗不住金錢誘惑而重蹈覆轍,其中以吸毒販毒最多,令他感嘆:「10個更生人,有3個能回到正軌就很好了。」

許家誠指出,社會應給予更生人更多包容與機會,但是少年是否回到正軌,仍視自己有無決心改過,他語重心長地說:「有人說,人在江湖身不由己,但你就試著擺脫那些朋友,不要在『江湖』就好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