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解剖台到醫院
尹莘玲與團隊攜手縫補社會安全網
從解剖台到醫院
尹莘玲與團隊攜手縫補社會安全網
每當重大兒少虐待、老人虐待、性暴力等案件發生,社會安全網都會被重新提起和檢討一次,這張網好像總有漏洞,但除了批評與嘆息外,我們還能做什麼?
高雄醫學大學附設中和紀念醫院(以下簡稱高醫)法醫病理科主任尹莘玲選擇起而行。尹莘玲說,法醫是傷的專家,擔任法醫多年,愈來愈常在解剖台看到被虐死的兒童,讓她下定決心要將法醫的驗傷專業帶進醫療體系,在第一線協助檢察官、社工識破各種照顧者說謊的傷口,及早察覺受虐跡象。
後來又發現,兒虐案件處遇過程複雜,單靠她一己之力還不足以挽救孩子,她便積極奔走醫院內、外,連結起院內各科醫師,院外地檢署、市政府社會局等各體系,2014年在高雄市社會局支持下,首創「兒童少年驗傷醫療整合中心」,搭建起醫療與社政、司法間的合作橋樑,截至今年9月初,已處理近650件個案。近年則將經驗延伸至處理家暴、性侵、老虐等不同類型個案,讓保護系統更加完整。
「想要進步,就一定要有人去投入、改善」。對尹莘玲而言,拯救一個生命背後有許多雙手,當每個環節都扣連、每雙手緊密牽起,就能形成社會安全網。尹莘玲與高醫、高雄市政府、檢警團隊,以10年時間實做出一套可行的合作網絡,證明了社會安全「網」不只是理想。
懷抱社會正義理想 尹莘玲成為全台首位女法醫
尹莘玲每個生涯轉捩點,都為實踐社會正義。
原本是高醫病理科醫師的她,1994年遠赴美國洛杉磯法醫中心求學,1998年考上法醫師,選擇放棄醫師高薪、赴屏東地檢署任職,成為全台首位女法醫。尹莘玲說,當年她要跟醫院請辭時,院長一開始不相信她,不懂她為何選擇「錢少事多離家遠」的法醫工作,但她很堅定,「社會正義、司法正義對所有人而言都很重要,法醫師能為死者說話。」
擔任屏東地檢署法醫期間,尹莘玲不忍死者離世後只能在大庭廣眾下驗屍,年輕女性驗屍時周圍有大批男性圍觀,「我心想,要是我死了被這樣看,我也會很難過」。尹莘玲認為,所有生命都該被尊重,因此她積極奔走,推動在殯儀館設置專用解剖室。此外,她也推動工具優化,測量儀體從鋼尺改為拋棄式紙尺,不僅可結合驗傷功能,也更加衛生。改變引發蝴蝶效應,全台各地殯儀館解剖室環境都陸續獲得改善。
2004年轉任到法務部法醫研究所後,尹莘玲持續進修,赴國外學習法醫人類學,希望在面對只剩骨頭的遺體時,能更精準判斷死因;為了站上法庭作證時能更從容不迫、更有底氣,她也去進修司法制度和流程,讓自己在法庭上能有效協助案情釐清。每一次學習和累積,都成為尹莘玲未來推動兒少驗傷的重要柴火。
不捨解剖台上的小生命 重返醫院守護受虐兒
尹莘玲11年法醫生涯中,相驗過4千多具遺體,最難忘的是解剖台上消逝的小生命,「突然間,重大兒虐案好像愈來愈多」。解剖孩子小小的身體時,尹莘玲依舊可以保持專業,記錄每一道傷,完成一份清楚、完整的解剖報告,但總不停地想:「為什麼孩子會被打成這樣?到我這孩子都已經死了,我能怎麼幫他們?」
當時尹莘玲想到的方法,是回到醫療體系,在孩子還活著時發揮驗傷專業,「是一個很單純的念頭,想著如果有機會回到醫院,我一定要做兒虐,我要救小孩」。機會也恰好在這時到來,法醫師法當時要求大學附設醫院應設置法醫部門,2009年尹莘玲應邀重回高醫,協助設立法醫病理科,著手發展「活人驗傷」。
在國外,找出活人受傷真相、維護受暴者權益的「臨床法醫學」推動已久,但對那時的台灣是全新概念,尹莘玲決定要推動後,特地赴澳洲維多利亞法醫研究所臨床法醫部進修1個月,回國後旋即展開籌備。
兜起合作夥伴 兒虐團隊逐漸成形
一開始推動臨床法醫學、活人驗傷,周圍很多人都跟尹莘玲說,「兒虐不好做,妳又不是小兒科醫師,一定會失敗」。但尹莘玲不氣餒,在高醫主管支持下,努力搭建起內部與外部團隊。
在學校,她開課教學生如何辨識兒虐傷口,培育後進;在醫院內,串連起社服室、小兒部、急診部、婦產部、骨科等超過15科,共30多位專業醫護人員,例如急診部接到疑似兒虐個案,會通知尹莘玲和小兒部醫師;牽涉家內性侵的案件,則找婦產科醫師加入。先整合院內各科,確保兒少在醫療體系中不漏接。
整合內外資源 開創跨域醫療服務網絡
資料來源/尹莘玲提供、記者採訪整理
外部團隊方面,尹莘玲也積極奔走,主動跑去高雄市社會局,表示自己可以幫忙兒虐個案驗傷;運用擔任法醫多年的地檢署人脈,與檢察官密切合作,協助司法調查、出庭作證,「把原本有合作關係的夥伴兜在一起,大家一起做,就有機會成功」。
2014年在高雄市社會局支持下,高醫首創「兒童少年驗傷醫療整合中心」,正式確立一套專業縝密的兒虐個案驗傷、採證流程。社會局接到個案通報後,若經評估需要驗傷,就會轉來高醫,作為窗口的尹莘玲接案後,會依個案情況找需要的醫療團隊協助,共同出具專家意見表;若需啟動司法調查,則立刻通知檢察官。
醫療、社政、司法跨領域合作 強化保護網絡
*註:外展指醫療團隊在其他地方提供服務,如直接前往案家、到其他醫院進行驗傷。
資料來源/尹莘玲提供、記者採訪整理
尹莘玲說,一開始號召各科醫師參與,許多醫師最擔心的都是需不需要出庭作證,這時她過去的法醫經驗和進修就派上用場,「我和大家說,你們負責專家報告,出庭作證都由我負責」,許多醫師聽到後就非常放心,參與意願也大幅提高,愈來愈多醫師加入團隊。發展到後來,若其他醫院通報困難的兒虐個案,社會局也會請高醫團隊外展驗傷,到各醫院協助鑑定。
2018年「兒童少年驗傷醫療整合中心」擴大為衛福部「高屏區兒少保護區域醫療整合中心」,跨網絡合作模式進一步拓展至屏東、澎湖。
識破施虐父謊言 「任何傷都逃不過法醫雙眼」
法醫加入兒少保護團隊,更能讓照顧者的謊言無所遁形。尹莘玲說,兒虐個案的照顧者,幾乎都會說是孩子自己跌倒,或是不慎造成孩子受傷,不會說話的嬰幼兒難以反駁,大一點的孩子也常因害怕不敢多言,但法醫是傷的專家,沒有傷可以躲過法醫雙眼,一般醫師若沒有法醫學經驗,不容易判斷傷口成因,照顧者說法又是否合理。
尹莘玲曾遇過一個嬰兒被送來高醫,臉上有傷痕、腦出血,照顧的父親辯稱孩子因餵奶突然昏迷,他一時太緊張,想叫醒孩子卻用力過猛,才會留下掐痕。當時社工乍聽也覺得有道裡,但尹莘玲從頭到腳徹底驗傷後發現,孩子不只頸部有掐痕、擦傷,腳底還有棍棒打出來的軌道瘀痕,「我當時跟社工說,父親說法一定有問題,要啟動司法調查」,後來偵辦後發現,孩子父母是未婚懷孕的小爸爸、小媽媽,父親本來不想要這個小孩,孩子一哭就會大發脾氣,掐著孩子的脖子叫他不准哭,孩子才會全身傷。
資源整合、網絡連結的成效也隨時間慢慢發酵。有一次,尹莘玲與團隊到某醫院驗傷,確定孩子遭受虐待,立刻請社會局督導與檢察官聯繫,檢察官也馬上通知婦幼隊,請警察到保母男友公司取監視器畫面,監視器完整錄到施虐過程,「若再晚一點,畫面被對方刪掉就麻煩了」,證據確鑿下檢方順利羈押,各方靠著合作默契快速辦案。
從兒虐到性侵、老虐 跨網絡協助隱形受害者
兒虐的驗傷模式、跨網絡合作,如今也已逐步擴展到成人。尹莘玲表示,兒虐家庭常伴隨其他暴力問題,例如家內性侵、夫妻間的親密暴力、老人虐待等,「近年驗兒虐案,有時小朋友帶過來,也要同時幫媽媽驗傷」。她感慨,一開始發展驗傷,主要和家庭暴力及性侵害防治中心的兒少組合作,到後來,老虐、性侵等案量愈來愈多,性侵害防治組、成人保護組都陸續與高醫開展合作計畫。
高醫婦產科醫師莊蕙瑜表示,受害者被性侵後,要鼓起勇氣報案已經很艱難,報案後還常須面對警方、社工等相關單位多次反覆詢問,高醫與社會局合作,推動「一站式服務」,婦幼隊接獲報案後,將案件轉到醫院驗傷、採集跡證,待警方、社工也到場後一次問診,避免重複詢問造成受害者二度傷害。
此外,莊蕙瑜說,性侵案採證較困難之處在於接到報案時,多半都已經是案發多日後,加上被害者在遇到性侵案往往會覺得自己很髒、拼命刷洗,許多跡證如精液、唾液、陰道撕裂傷等都可能消失,舉證更加困難,是現行性侵案在司法上的難題。例如她曾遇過一位未成年少女被同學性侵懷孕,男方父母反控是女方自願、「你女兒也有問題」,若無留下跡證,就難以跟男方據理力爭。
發現性侵案辦案的困境後,尹莘玲與檢、警、社工、高醫醫療團隊共同合作,發揮法醫採證及驗傷專業,在橋頭地檢署設立全台第一間「性侵害犯罪加害人採證室」,改採加害人身上的跡證,若在加害人身上採集到被害者DNA,同樣具有證據力,為性侵被害人爭取公平正義。
「老虐也很難做」,尹莘玲說,老虐案件通報量逐年上升,但老虐有時比兒虐更難處理,原因在於兒少可由社工以法定代理人身分強制驗傷,但老人家是成年人,若自己不願意驗,醫療團隊就沒轍,偏偏老人家有時很固執,怕驗傷會害到對自己施暴的子女,或不願意家醜外揚,說什麼都不願意驗傷,跨網絡合作就變得更重要。
例如曾有長輩被兒子打到黑眼圈,高醫發現後通報,社工到場時老人家卻不肯承認是兒子打他,因為怕兒子被抓會有前科。高醫與社會局已有長久的合作默契,雙方都知道這是老虐案,但沒說破,高醫仍提供驗傷證明給社工,社工一方面安撫長輩只會定期探訪,一方面也藉驗傷證明、家訪,嚇阻子女再度施暴。尹莘玲表示,對老人家而言,「承認有時很難」,只要查明真相、互相合作,用有效方式幫助長輩即可。
「當內部團隊和外部團隊結合得很好,就會形成社會安全網」。10多年過去,尹莘玲說,從當時單純想保護兒少,到現在可以發展到成人和老虐,過程中仰賴醫療團隊、外部單位一同參與和協助,彼此藉由磨合建立互信和默契,每一關都接好,才能把有需要的人一個一個接起來保護,「這就是社會安全網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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